远宏在创作

□　沈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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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亲近现代陶瓷艺术十余年,一边随缘就遇欣赏,一边随着感觉乱弹,“纸上谈兵”、“隔靴搔痒”而暗自惭愧中,方了悟作为一个诗人而言,其实我是一直以诗的视觉亦即其审美要素,来阅读和阐释陶瓷艺术的。
　　这样的欣赏方式和批评立场,与专业的陶瓷艺术理论与批评相比较,肯定有相当大的差异,是以常常不敢轻易置喙。然而有时也想,实则陶艺与诗艺之间,本来也是有内在一致性的。
　　中国古典美学讲“诗画同源”,在我看来,这个“源”之所在,其一是其共同具有的诗性化的生命意识。由此形成其创造轨迹,大体都趋向于由自然“物性”到语感“诗性”的“气质化”而至“诗意自性”的过程；其二是其共同具有的单纯性的形式美感。既是最单纯的艺术,又是最丰富的艺术,也便又是最为高难和艰深的艺术。
　　为此,至少就陶瓷艺术的本质要素而言,无论是传统的还是现代的,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,我一直将其看着是物态化的诗或诗的物态化。
　　——最原始、也与人类生命意识最为亲近的泥与水,经由手与心的直接渗融和火的炼造升华,达致器与道、势与韵的体合为一,深沉静默而虚实相生,浑然一体而余味无穷；物态的纯净素宁与蕴涵的深邃悠远,以及其弥散性的文本外张力,都与那些好的、经典型的诗歌一样,在发生学上趋于一致。
　　一种“意造”乃至“代神立言”!
　　是以多年以来,在陶瓷艺术之欣赏与评论中,我总是特别心仪于那些比较具有“诗性气质”而非“为形所困”的陶艺作品及其陶艺家们,窃以为,正是这样的作品和艺术家,才是真正支撑并推进着当代陶瓷艺术良性发展的基质与力量。
　　于是想到远宏——一位当代中国陶艺界实力派中,颇具诗人气质而以陶为诗的诗人陶艺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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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中国有一句老话:南人北居,必成大器。这大概主要是就政治与文化范畴而言,出生南方的才子们,需移居并坚守在文化与政治中心所在地的北方,得其底蕴大气,方可成就一番大的功业。文学艺术则不尽其然,真正纯粹的艺术创造,是一种修行而非功业,有地缘文化的影响,更在个人的心性与修为。
　　远宏是纯山东“爷们”。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陶瓷系毕业,威廉希尔执教,又数度京城深造直至拿下博士学位,加之创作连获佳绩,声名“远宏”,可谓当代陶艺界的北方骄子。
　　有意味的是,正是这样一位北方陶瓷艺术骄子,却偏偏生就一副南方人的清癯高古之面相和清瘦单薄之身板,让人每每初见之下,误以为撞见了民国版的绍兴师爷或徽州秀才,温良儒雅而清气袭人,心下暗赏:这爷们有点怪!
　　若说近世中国美术流派,大体北派求势者主,南派求韵者众,长得北人南相的远宏博士,似乎天生是要将北势南韵集于一身而独备一格的主——从发生学上正理歪说,其实北人南相者,反而常常更理解也更倾心于大气势、大境界,同时又不失天生的敏感与灵动。
　　实际上,学术修为之外(已先后有多部专业学术论集和教材出版),远宏近二十年的陶瓷艺术创作,至少在南北三个领域中,都取得了骄人的成就:“扎根”山东本土的氧化焰陶釉系列；“游学”湖南醴陵之釉下五彩系列；“探访”景德镇之青花系列。其中每个系列都不乏精品力作而令陶艺界惊艳,也由此奠定了其势韵兼备的不凡格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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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足以代表远宏厚积薄发而高海拔崛起之艺术成就的,是其新世纪初三五年间,集中创作的一批氧化焰陶釉作品,包括“定风系列”、“垒系列”、“飘忽系列”、“不是传说”等。这批作品,将中国北方民间艺术之朴茂粗犷、浑然大气、以质感为重的审美基质,与西方现代雕塑艺术及装置艺术之抽象理念与观念元素融会贯通,前者为体,后者为魂,整合为一,勃然不群。
　　细读此一系列代表作品,其器形,朴拙大气,有高天厚土之风骨,山阔水远之魂魄,极具视觉冲击力和文本外张力；其色彩,苍茫而内敛,浑厚而奔放,饱含火焰之英、地母之神,如古歌般洗心扩胸而回肠荡气；其肌理,则又特地现代:自然残漏,随意留痕,理性点化,意象抒发,处处潜含心机、深蕴情感,而又不落套路,有原创性的发挥与独到之处。
　　正是这批以深厚的文化内涵和宏大气势为重的陶艺作品,成为远宏“北势”风貌之“开门见山”式的高端亮相而瞩目于海内外。不写诗的诗人陶艺家,开篇便是不乏史诗气象的组诗力作,其修为与眼界之坚实高远,可见一斑。
　　难能可贵的是,远宏并未就此守成持重,而依然保持一种前倾的、“在路上”的不断探索精神,潜行修远,孜孜以求,随之便有了醴陵釉下五彩和景德镇青花的两处分延,显露其清雅隽永的另一把“刷子”,且刷出了韵味十足的瓷艺佳作,令同道再次刮目相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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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回视远宏艺术履历和创作道路,可以从他早期的水粉画中,找到其华丽转身于瓷艺创作的内在理路——到底“北人南相”,原来“史诗诗人”远宏,其实还有清流一溪之“抒情诗人”的一面——那种笔情墨意色彩感,天赋之高,感觉之妙,实在颇得“南韵”之要义,一旦落视于釉下、着笔于青花,自是雅韵自适而出手不凡。
　　先赏其釉下五彩作品。
　　醴陵高白瓷釉下五彩,天生丽质,百年绝唱,近世却因材质及工艺特性所限及市场所惑,于本来就狭窄的创作理路上,再一味复制墨守,或贸然加饰添俗,失去本质之美。及至新世纪后,得同样“北人南相”且与远宏大学同窗而成莫逆之交的著名陶艺家张尧的“点化”,方一洗尘垢,清华再现,且赋以现代美感,一时高标独树。
　　一向谦谦君子的“诗人”远宏,遂南下“访友切磋”,虽与张尧“气味相投”,落于作品,却风格迥然。张尧“剑走偏锋”,以油画点彩法精心构饰,成品高雅华贵,属于“钻石级别”的匠心独运。远宏则拿出水粉抒写的看家本事,以山花野草为体,闲情雅致为魂,笔意舒放流畅,色彩清纯淡雅,布饰天然成趣,寓意自得而美,连工带写中,挥洒就一首首谣曲小调般的“抒情诗”。其饰与质的和谐并美,深得醴陵高白瓷釉下五彩清韵独具的本质特性,属于“璞玉巧琢”的诗意运化。
　　再赏其青花系列。
　　近世以来,青花瓷已成中国陶瓷艺术之“诗眼”,高手大家,无一不想在此中显露一下身手的。研读远宏青花作品,却不由莞尔会意一笑,原来是君子之交,知己之谊,近乎手谈而全无功利之心。何况还是北人南下之“初恋之旅”,更添了一份纯然虔敬之心。
　　有此纯然心境,自得纯然语感,复生纯然语境。所成佳作,或于传统手法中决出新意,或于民间况味里生发别趣；或解脱理念泼洒抽象笔墨,以求肌理之微妙,并暗自传递几许禅意；或情真意切顾盼连工带写间,弥散现代意识与现代审美趣味,平添阔朗之美而又潜含野逸之情。如此荟萃集来,整体纵观而言,确然已将传统的厚味、民间的纯味、现代的意味集于一身,虽然尚未和谐贯通而至通达无碍的境地,而仅以各自纷呈精彩之,但“牛刀小试”已得此“段位”,也实实“太有才了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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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回头还得补说“诗人气质”。
　　喜欢远宏的作品,在行家,心重的是其造诣深厚及技艺不凡。在玩家如笔者这里,心仪的则是其作品中散发出的文人气息与诗性意味,故称其为以陶为诗的诗人陶艺家。
　　这里不妨举例为证。
　　远宏的许多作品,都有很诗性的题名,且绝非一时心血来潮,附庸一下风雅,确系素养所得,并与作品相得益彰。如早期陶艺力作中的“垒”、“定风”、“飘忽”等题意,既与其史诗般的气势与内涵相生相济,十分得当,同时题旨本身也颇有深沉诗意,堪可玩味。尤其釉下五彩的代表作中,许多题名屡屡让人拍案叫绝,如“旁花”、“宽香”、“争唐”、“离空”等等,看似随手拈来,实则功夫不浅,说老实话,连我这创作并研究了三十多年现代诗的老诗人,也打心里叹服不已。
　　只是如此一路真诚“吹捧”过来,也该说说问题何在——结尾扯到“诗人气质”,就暗藏此话题。
　　凡事理都有正负双重价值在性。作为陶艺家的远宏,比不少同道多一份诗性意气,也便在多一份诗意运思之灵感与韵致的同时,多了一点性格与气质上的游离与散漫之可能。至少就截至目前的创作历程来看,由陶而瓷而釉下而青花,三下其手,比较而言,还是一头(陶艺)凝重而两头(瓷艺)稍轻,何去何从,或得重新调整好“主攻”方向感才是。
　　话说回来,性格即命运,局限即界限,界限加命运即风格所在。或许,像远宏这样的艺术家,不妨还是让其放任自流地行走一段为是——最终所成格局大小,似乎已经不重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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